午夜的西槐区沉浸在一种疲惫的静默里，像一头搁浅的巨兽，在喘息中消化着白日的喧嚣。青藤里三号木屋更是静得出奇，连墙壁上的爬山虎都仿佛在潮湿的空气中睡着了。然而，一楼的灯光却像一根顽固的针，刺破了这片浓稠的黑暗。

杜娟蜷在小凳上，手中捻着一根猩红的丝线，却没有动。她的耳朵捕捉着丈夫陈峰的声音，那声音从他紧贴着耳边的手机里泄露出来，细微，却像虫子一样钻进她的脑子。那不是他平日里对她说话的语调——那种混杂着厌烦、命令和不耐烦的粗嘎。

此刻，他的声音是黏腻的，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、近乎讨好的油滑。

“……哎呀，你别急嘛……过几天发了工钱，就给你买那个新出的口红……行行行，听你的，小宝贝儿……”

“小宝贝儿”。

这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锥子，缓慢而坚定地戳穿了杜娟用麻木和顺从织成的茧。她和他在一起三年，得到过的称呼只有“喂”、“杜娟”，以及酒后的“臭娘们”。她手里的丝线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，那朵即将成型的缠花牡丹，花瓣边缘微微颤抖。

她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女人娇嗲的笑声，听见陈峰压低声音许诺着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。那是工厂里新来的女工，杜娟见过一次，年轻，烫着时髦的卷发，看人的眼神带着钩子。

原来，那些被他以“次品”为由低价卖掉的、最精致的发簪，都戴在了那个女人的头上。

电话挂断了。陈峰长舒一口气，脸上还残留着那种谄媚的笑，一回头，正对上杜娟投来的、空洞又锐利的目光。

他的笑容瞬间凝固，随即被一种被戳穿的恼怒和恐慌所取代。他最隐秘的、用以逃避这滩烂泥般生活的出口，被她发现了。

他那点可怜的、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建立起来的男性尊严，此刻仿佛被她平静的眼神剥得精光。

“你……你听什么？”他色厉内荏地低吼。

杜娟没有说话，只是看着他，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恐惧，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原。这种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他感到被挑战。他习惯了她的顺从，她的啜泣，她的求饶，但他应付不来这种审视，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。

“我问你话呢！哑巴了？”陈峰向前一步，空气中的酒气混合着廉价香烟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
杜娟终于动了，她缓缓站起身，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，却又重得像一块石头：“陈峰，我们……我们把家里的钱算一算吧。”

她没有提电话，没有提那个女人，却用最直接的方式，刺向了这段关系的根基——钱。那是他控制她、剥削她的工具。

陈峰愣住了，随即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桶，彻底爆发了。他感到的不是愤怒，而是一种失控的恐惧。权威被动摇的恐慌，让他所有压抑在工厂流水线上的戾气，所有无法融入这个城市的挫败感，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。以往的巴掌和推搡，在此刻都显得太过“温和”。

“算账？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跟我算账？”他咆哮着，跨步上前。

这一次，他没有扬起巴掌，而是攥紧了拳头。那只常年在流水线上拧螺丝、搬重物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拳头，带着一股风，狠狠地砸在了杜娟的脸上。

“砰”的一声闷响。

世界在杜娟眼前炸开一团金色的星云，然后迅速被染成了红色。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，只有一种尖锐的耳鸣和迅速涌上喉头的腥甜。

身体像一截被砍断的木头，直挺挺地向后倒去，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桌角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