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的天，像一口倒扣的滚烫铁锅，把整个村子都焖在沉闷的暑气里。高粱抽了穗，沉甸甸地弯下腰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青涩又焦灼的气息，一如李春梅此刻的心情。

那个槐树下的夜晚，月光和建军身上的汗味，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，将她十九年的人生彻底冲刷。最初的几天，是带着罪恶感的甜蜜。她会趁着没人注意，悄悄跑到河边，看自己水中的倒影，脸颊上残留着从未有过的红晕。她会把建军送的那本诗集翻了又一遍，每一句“我不相信”都仿佛是他们对这个世界无声的呐喊。那份隐秘的快乐，像藏在衣兜里的一块糖，时不时偷偷舔一下，就能回味很久。

然而，糖是会融化的。

当这个月的“信儿”迟迟没有来时，春梅心里的那点甜，就像被烈日暴晒的冰块，迅速蒸发，只剩下冰冷的恐慌。起初她还安慰自己，是天太热，身子乱了。可接下来的日子，一阵阵突如其来的恶心，尤其是在闻到厨房里炖肉的油腻味道时，那股翻江倒海的劲头，让她几乎要把胆汁都吐出来。

她不敢告诉任何人，包括建军。这个秘密太大了，大得像一块从天上掉下来的巨石，足以把她、把建军、把两家人的脸面都砸得粉碎。

身体的变化，成了最残忍的提醒。她开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，那件碎花衬衫，似乎被微微隆起的小腹撑得有些紧了。镜子里的人，眼神里不再有少女的清澈和憧憬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野兽追赶的惊惧。

她从箱底翻出一条旧布带，那是母亲以前用来缠腰的。趁着夜深人静，她关紧房门，用布带一圈一圈地、狠狠地勒住自己的腰腹。布带陷进皮肉里，勒得她喘不过气，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正在生长的秘密给硬生生摁回去。她穿着这身无形的枷锁，白天去地里干活，晚上躺在炕上烙饼。身体上的不适，远不及精神上的煎熬。

村庄，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，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牢笼。每一个邻居的眼神，都像是审视的探照灯。村头槐树下那些纳凉的婶子大娘们，她们的每一次窃窃私语，都像是在议论她。她走路开始低着头，含着胸，生怕别人看出她身体的异样。她变得沉默寡言，连一向疼爱她的母亲问她话，她都只是心不在焉地“嗯”一声。

“春梅，你这丫头最近是咋了？脸色这么差，跟霜打的茄子似的。”母亲端着一碗绿豆汤递给她，眼神里满是担忧。

春梅的心猛地一颤，像被针扎了一下。她接过碗，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，含糊地应道：“没……没事，就是天热，没啥胃口。”

她匆匆喝了几口，那股熟悉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，她强压下去，把碗还给母亲，逃也似的躲回了自己屋里。背靠着冰冷的门板，她捂住嘴，眼泪无声地滑落。她怕的不是自己吃苦，而是怕母亲那双关切的眼睛里，有一天会盛满失望与羞耻。在这个村里，一个未出嫁的姑娘怀了孩子，那比犯了偷盗还要罪大恶极，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。

王建军也察觉到了春梅的变化。

那个在槐树下会拉着他的手，眼睛亮晶晶地听他讲部队故事的姑娘不见了。现在的她，总是在躲闪。几次在村里的小路上碰到，她都像受惊的兔子一样，匆匆瞥他一眼就低下头快步走开。他心里又急又疼，却又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追上去。

终于，他趁着一个黄昏，在春梅家不远处的玉米地头堵住了她。

“春梅！”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