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末的傍晚，暑气像一床湿热的棉被，沉沉地压在黄土院子上。院角那棵老槐树无精打采地垂着叶子，连声嘶力竭了一整个白天的蝉鸣，此刻也变得有气无力。李春梅坐在小板凳上，就着门槛透出的昏黄光线，手里捧着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诗集，可心思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。

屋里，母亲正坐在炕沿上，借着十五瓦灯泡的光亮纳着鞋底。粗糙的针尖一次次费力地穿透厚实的布料，发出“噗、噗”的闷响，像极了春梅此刻沉重的心跳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炊烟和泥土混合的味道，熟悉得让人心安，却也压抑得令人窒息。

“春梅，天都擦黑了，看书仔细伤了眼。”母亲头也不抬地说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
春梅“嗯”了一声，合上书本，目光却飘向了院门外那条通往村口的小路。她的心，也跟着那条路，飞到了一个有明亮眼睛和爽朗笑声的人身上。王建军，这个名字像一颗滚烫的石子，投进了她沉寂了十九年的心湖，漾开一圈圈名为“向往”的涟漪。他口中那个有高楼、有霓虹灯的城市，他那台小小的录音机里传出的邓丽君甜腻的歌声，都像一把钥匙，打开了她对这个村庄之外世界的所有想象。

“吱呀——”一声，院门被推开了。父亲李全有扛着锄头，拖着一身的疲惫和汗味走了进来。他把锄头往墙根一靠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，然后走到院子中央的水缸边，舀起一瓢凉水，“咕咚咕咚”灌了下去。水珠顺着他黝黑的脖颈流进粗布褂子里，他痛快地哈出一口气。

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活，迎了上去：“他爹，回来了。”

李全有点了点头，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，最后落在了女儿身上。那目光不再是往日的平淡，而是带着一种审视和不容置喙的决断。春梅的心猛地一沉，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了上来。

“春梅，你过来。”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有力。

春梅站起身，挪到他面前，低下了头，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角。

李全有没看她，而是对着妻子说：“孩儿她娘，我今天去见了张媒婆，事情……定下来了。”

母亲脸上一喜，连忙追问：“咋说的？邻村赵家那边……”

“还能咋说？”李全有抹了一把脸，语气里带着一丝得意，“赵村长家老大，多好的亲事！家里三间大瓦房，院里停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，还有台拖拉机！人家不嫌咱家底薄，就看中春梅读过初中，是个文化人。张媒婆说了，后天上午，让那孩子过来家里坐坐，就算是相看了。要是没啥问题，这事就算板上钉钉了。”

“哎哟，那可太好了！佛祖保佑！”母亲激动得双手合十，脸上笑开了花，“我这就去准备准备，可不能让人家小瞧了。”

父亲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铁锁，“咔嚓”一声，锁住了春梅所有的幻想。她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凝固了，耳朵里嗡嗡作响，只剩下“定下来了”、“相看了”、“板上钉钉”这几个字在反复冲撞。她想象着那个素未谋面的赵家老大，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村里那些男人粗俗的谈笑和满是泥垢的指甲。一种生理性的恶心涌上喉头。

她没有哭，也没有闹，只是站在那里，一动不动，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。

李全有见女儿半天没反应，脸上的得意渐渐褪去，换上了几分不耐烦：“你杵那儿干啥？哑巴了？这么好的亲事，你这是啥态度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