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像一块浸透了陈年血迹的旧布，缓缓覆盖了这座偏远的山村。石头拖着一条残腿，背着一个空瘪破旧的帆布包，一步步挪进村口。二十年了，脚下的路似乎更硌脚了，两旁的土坯房更加低矮破败，有些甚至已经坍塌，只剩断壁残垣沉默地立着，像被时光遗忘的墓碑。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牲畜粪便混杂的、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气味。偶有几个面生的孩童追逐跑过，带着好奇又警惕的目光打量这个陌生的、衣衫褴褛的跛脚老人。

他的目光急切地、又带着怯懦地扫过每一寸土地，搜寻着记忆里的印记。村子变了，人更少了，一种更深沉的寂静笼罩着这里，仿佛连时光流经此地都变得迟缓而凝滞。但他的心跳却越来越快，一种近乎本能的牵引，推着他朝那个方向走去——村口，那棵老山楂树。

然而，当他终于踉跄着走到记忆中的位置时，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。

没有繁茂的树冠，没有深绿的叶片，更没有记忆中那红得灼人的果实。

只有一截枯槁、扭曲、漆黑的树干，像一只绝望伸向天空的焦黑手臂，僵直地立在苍茫的暮色里。树皮早已剥落殆尽，露出里面死灰色的、被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的木质。树下堆叠着枯黄的落叶，与尘土黏连在一起，散发出腐朽的气息。

石头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张了张，喉咙里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、破碎的气音。他踉跄着扑到枯树前，枯瘦颤抖的手抚上那冰冷粗糙的树干。他仰起头，望着那毫无生机的枝桠将灰暗的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。巨大的茫然和恐慌像冰水一样浇透了他残破的身体。这棵树，他半生流离中唯一清晰、唯一温暖的坐标，他无数次在煎熬中默念、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信念所在，竟然……死了？

月芽呢？

这个念头像毒蛇般猛地噬咬了他的心脏。他惶惑地四顾，目光扫过远处零星的灯火，扫过田间佝偻的身影，渴望找到一个熟悉的面孔，却又害怕真的找到。村民们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枯树下的陌生归人，但只是远远地看着，指指点点，低声交谈，没有人靠近。二十年，足以让壮年衰老，让孩童长大，也让一个“有罪的疯子”被彻底遗忘，或者，被重新记起却不愿相认。

夜色彻底降临，寒气从地底弥漫上来。石头靠着枯树慢慢坐下，粗糙的树干硌着他的脊背，带来一种奇异的、冰冷的真实感。他缩了缩身子，从那个破旧的帆布包最内侧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。

他的动作极其缓慢，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。一层，又一层。油布揭开，里面是洗得发白、但依旧平整的软布。最后，在朦胧的月光下，那一点微弱的、斑斓的光亮显现了出来。

是那张玻璃糖纸。

二十年的时光让它褪去了鲜亮，边缘有些脆化卷曲，但依旧干净。透明的底子上，那些红绿绿的图案在微弱的光线下，依稀还能折射出一点点虚幻迷离的色彩。他记得它包裹着的那颗糖的甜味，更记得月芽递给他时，那双比糖还要甜的笑眼。那是他灰暗生命里第一次尝到的、名为“甜蜜”的滋味。后来，他看见月芽痴迷地收集这些彩色的糖纸，把它们对着阳光看，眼里满是憧憬。他笨拙地、偷偷地，用自己摘的最艳丽的野花，想去换她手里那些“更好看”的糖纸，她却总是笑着摇头。这张，是他最后仅有的、也是他所能理解的、她所向往的“美好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