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门被猛地撞开，碎屑飞溅，像被惊起的鸟群。阳光粗暴地撕裂屋内的昏暗，尘埃在光柱中疯狂舞动。为首的是生产队长，一张黑红的脸膛绷得紧紧的，身后簇拥着拿着绳索和扁担的村民，他们的眼神混杂着恐惧、愤怒和一种找到泄洪口的兴奋。

“就是他！这个疯哑巴！”有人尖声指着石头喊。

石头还维持着那个姿势，跪坐在陈老师旁边，沾着暗红血迹的手茫然地悬在半空。他抬起头，看着涌进来的人群，目光越过他们，急切地搜寻着。当他看到瑟缩在人群最后方、被母亲死死拽着的月芽时，他那双总是混沌的眼睛里，竟闪过一丝奇异的平静，甚至是一种笨拙的安慰，仿佛在说：别怕，我在这里。

“反了天了！敢害陈老师！”生产队长怒吼一声，几步上前，粗壮的手臂一挥，一记沉重的耳光掴在石头脸上。

石头被打得歪过头去，嘴角立刻渗出血丝。他没有反抗，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呜咽。他只是慢慢地、极其艰难地，再一次把目光投向月芽。那眼神像沉入水底的石头，无声，却带着千钧的重量。

月芽感到母亲抓着她胳膊的手像铁钳一样收紧，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。母亲在她耳边用气声急速地警告：“别出声！你想一辈子毁了吗？你想我们全家都抬不起头吗？”

她的目光与石头相撞，那沉重的、带着托付意味的眼神让她浑身一颤。她看到他那张被打得红肿却依旧平静的脸，看到他身后地上那片刺目的暗红，还有陈老师那张曾经温文尔雅、此刻却扭曲苍白的脸。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，冻住了她的喉咙，封住了她所有试图冲口而出的音节。她张了张嘴，却只吸入一口冰冷而充满血腥味的空气。

“捆起来！把这个杀人疯狗捆起来！”队长一声令下。

几个壮实的村民一拥而上，粗粝的麻绳狠狠地勒进石头的手臂、胸膛。他被粗暴地拖拽起来，推搡着，拳头和唾沫零星地落在他身上。他始终没有挣扎，像一头顺从的、等待被献祭的牲口。只是在被推出门槛的那一刻，他猛地扭过头，再一次深深地望向月芽。

那一眼，包含了太多月芽当时无法读懂的东西。有守护，有诀别，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、让她多年后回想起来心碎欲裂的——成全。

月芽的腿一软，几乎要瘫倒在地，全靠母亲死死架着她。

“月芽姑娘，你别怕！”队长转向她，语气刻意放缓和了些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，“我们都看到了，是这个傻子发的疯！陈老师是国家干部，是文化人，这哑巴畜生竟敢下这种毒手！你放心，组织上一定会严肃处理，给你、给陈老师一个交代！”

他的话立刻引来一片附和。

“早就看这傻子不正常！”

“整天鬼鬼祟祟的，盯着月芽看！”

“疯子！留村里早晚是祸害！”

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，将“事实”的钉子更狠地砸入棺木。月芽感到那些目光也投向了她，带着探究、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。她成了受害者之一，成了需要被安抚的对象，同时也被无形地推到了审判石头的席位上。她只要点一下头，或者只是继续保持沉默，就能安全地留在这个席位上。

她的嘴唇颤抖着，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退去，留下嗡嗡的耳鸣。她看到石头被五花大绑，绳索深陷进他的旧棉袄里。他最后看她的那一眼，在她眼前不断重现。

母亲在她腰上狠狠掐了一把。

她猛地闭上眼睛，再睁开时，眼底只剩一片空洞的死寂。她极其轻微地、几乎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。

这一点头，抽干了她全部的力气，也彻底焊死了她的命运。

“带走！”队长一挥手，声音洪亮，带着正义伸张的快意。

石头被推搡着，踉跄地消失在院门外，涌入那片白得刺眼的阳光里。村民们簇拥着离去，嘈杂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。

院子里瞬间空了下来，只留下月芽和她的母亲，还有屋里那片无法忽视的、死寂的狼藉。

母亲松开了她，长长舒了一口气，拍着胸口喃喃道：“好了好了，没事了，总算……”

月芽没有动。她僵硬地站在原地，目光落在刚才石头跪坐的地方。那里，有一小片深色的、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，旁边，还有一个用树枝划出的、歪歪扭扭的图案。

那是一个简单的圆圈，旁边带着一个小小的勾。

是一个月亮。

“月”字。他只会画这个“月”字。

轰的一声，所有的声音都远离了。世界变得一片寂静，只剩下她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、几乎要炸开的心脏，以及地上那个用血和土画出的、笨拙而滚烫的“月”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