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阳把最后一抹余晖涂抹在村口那棵老山楂树上时，石头正坐在粗壮的树根上，用一把小刀仔细地削着一截竹篾。他的手指粗壮笨拙，动作却异常专注，仿佛那是世间最精密的活计。竹篾在他手中渐渐变得光滑，这是要用来修补月芽家篱笆的——昨天他看见有几处松动了。

远处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声音，他们看见石头，便捡起小石子扔过来。

“哑巴！傻哑巴！”

石头不躲不闪，石子打在他的背上、胳膊上，他像是没感觉到，只是把削好的竹篾小心地收进怀里，然后抬起头，望向那条蜿蜒进村子的小路。他在等月芽放学。

孩子们觉得无趣，哄笑着散去了。石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，里面包着几颗红得发亮的山楂果。他挑出一颗最大最圆的，用袖子擦了又擦，放在鼻尖轻轻闻了闻，酸涩里带着一丝甜，像极了他心里装着月芽时的滋味。

月芽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小路尽头，辫子随着她的步伐一甩一甩。石头立刻站起来，黑沉沉的眼睛里有了光亮。他快步迎上去，把手心里那颗宝贝似的山楂果递到她面前。

月芽却不像往常那样笑着接过。她脸上带着一种石头从未见过的、混合着兴奋与迷茫的神情，目光掠过他和他手里的山楂，直接飘向了更远处。

“石头，你知道吗？”她声音轻快，像是有翅膀在扑腾，“村里要来新老师了！是从城里来的知青，听说……特别有文化。”

石头举着山楂的手僵在半空。他听不懂什么“知青”，什么“文化”，他只看到月芽的眼睛亮晶晶的，看的不是他。

几天后，所谓的“文化”以一种具象的方式，猛烈地撞进了这个闭塞的山村。

晒谷场临时搭起了台子，全村男女老少几乎都聚在了这里。当那个穿着挺括中山装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人走上台时，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着的惊叹。他身姿挺拔，面容白净，和周围被日头晒得黝黑粗糙的乡亲们形成了鲜明对比。他就是陈老师。

他微微躬身，用一种村里人极少听到的、清晰而温和的普通话开始讲话，说着知识的重要性，说着山外面的世界。村民们大多听得半懂不懂，但那并不妨碍他们眼中流露出近乎敬畏的神情。他是“上面”派来的人，代表着他们无法想象的力量和文明。

石头挤在人群最后面，靠着那棵老山楂粗糙的树干。他听不懂那些话，他只是紧紧盯着台上的陌生人，眉头不自觉地拧紧。一种野兽般的直觉，让他喉咙里发出极低沉的、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呜咽。他不喜欢这个人。不喜欢他看台下时那种温和却疏离的眼神，不喜欢他嘴角那抹似乎永远挂着的、恰到好处的微笑。

然后，陈老师拿出了那个黑色的、修长的匣子。他打开卡扣，取出一把形状奇异、泛着柔和光泽的木头乐器——小提琴。

他把它架在下巴下，琴弓轻轻搭上琴弦。

第一个音符流泻出来时，整个晒谷场鸦雀无声。那声音如此陌生，如此优美，又如此……格格不入。它不像山歌的嘹亮，不像唢呐的热闹，它是一种缠绵的、忧伤的、带着钩子似的旋律，轻轻拉扯着人们从未被触碰过的心弦。

月芽站在人群的最前面，仰着头，一动不动。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脸上，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，里面倒映着那个拉琴的身影，以及一种被彻底震撼和迷醉的光彩。那一刻，她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，忘记了黄土山坡，忘记了鸡鸣狗吠，她的灵魂似乎都随着那婉转的琴声，飘向了某个遥远而美好的地方。

石头的目光始终落在月芽脸上。他看着她痴迷的神情，看着那种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、被完全吸引的专注，心里的不安像藤蔓一样疯狂滋生、缠绕，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那奇怪的声音让他烦躁，而月芽看着那个人的样子，让他感到一种冰冷的恐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