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无声的援手
作者:凡夫 [原创]
七月的青溪村,像一口架在柴火上煨着的锅,湿热的空气黏腻地裹着人,连狗都懒得吠叫,趴在老槐树稀薄的树荫下吐着舌头。麦子黄了,金灿灿地铺满丘陵,本是喜人的丰收景,看在赵杏花眼里,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口。
她独自一人猫着腰,在自家那块狭长的麦地里挥舞着镰刀。汗水浸透了她的碎花衬衫,紧紧贴在背上,勾勒出瘦削的肩胛骨。麦芒刺得她裸露的胳膊和小腿泛起一片细密的红点,又痒又痛,但她顾不上了。天色暗沉,远处有闷雷滚过,山雨欲来。
得再快些。杏花咬着下唇,手下动作更快了几分。丫丫还一个人锁在家里,她答应过女儿,下雨前一定回去。
好不容易割完,将沉甸甸的麦捆装上那辆老旧的独轮车,她用麻绳草草固定,深吸一口气,双手握住车把,腰腿一齐用力——“嘿!”
车子晃了晃,陷在松软的田垄里,纹丝不动。她又试了一次,脸颊因用力而涨得通红,手臂微微发抖,那车却像焊在了地上。
一阵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。三年了,这种时刻总是猝不及防地袭来,像水底缠人的水草,将她拖向冰冷的深渊。男人的影子早已模糊,留下的空缺却如此具体而沉重,具体到拉不动一车麦子,沉重到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艰难的喘息。她松开手,茫然地看着磨得发红的手心,又望望阴沉沉的天,眼眶一阵发酸,却流不出泪。泪早就流干了。
就在这时,旁边地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。
杏花慌乱地抬手抹了一把脸,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,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狼狈。
来人是林小春。他穿着件军绿T恤,迷彩裤卷到膝盖,沾满了泥点。他似乎刚从自家承包的荒地那边过来,手里提着把铁锹。
他停下脚步,目光扫过那陷住的独轮车,又快速掠过杏花汗湿的脸和通红的手,什么也没问。
“要下雨了。”他开口,声音不高,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朗,却又奇异地沉稳。
杏花低低地“嗯”了一声,视线垂在地上,不知该说什么。她和他不熟,只知道他是村里新回来的退伍兵,承包了村尾的荒地,被不少人背地里笑话傻。
林小春放下铁锹,走到独轮车旁,检查了一下麻绳,然后双手握住车把,腰腹一沉——“起!”。
独轮车轻而易举地被他抬了起来,稳稳当当地立在了田埂上。整个过程干净利落,仿佛只是提起一捆稻草。
杏花怔住了,看着他宽阔的背脊和结实的手臂,一时忘了反应。
“路滑,我帮你推回去。”林小春说着,已经推起车子走在前面。他的脚步踩在田埂上,稳而扎实。
杏花张了张嘴,那句“不用了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,终究没能说出来。她默默跟上,保持着几步的距离。空气中弥漫着麦秆的清甜和泥土的腥气,混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,并不难闻。她看着他的背影,心里涌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,有感激,有窘迫,还有一丝长久以来独自硬撑后,突然有人搭了把手的无措和酸楚。
两人一路无话。只有独轮车轱辘吱呀呀的声音,和远处越来越近的雷声。
快到杏花家那栋低矮的土坯房时,几个在屋檐下躲阴凉的妇人好奇地望过来。杏花立刻感到脸颊发烫,下意识地低下头,加快了脚步,恨不得立刻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。林小春却像是毫无所觉,依旧不紧不慢地推着车,直到院门口。
“放哪里?”他问。
“就、就院里吧,谢谢你了。”杏花声音细若蚊蚋,赶紧打开院门。
林小春将车子推进小小的院落,利落地卸下麦捆,靠在墙角,又顺手将歪倒的锄头扶正。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院子,掠过那有些斑驳的墙壁,最后在屋檐一角略微停顿了一下。
“谢谢……”杏花又道了一声谢,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,“进屋喝口水吧?”
“不了。快下雨了。”林小春摇摇头,拿起靠在门边的铁锹,转身就走,没有多余的寒暄。
杏花站在门口,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村路拐角,心里那圈涟漪却越荡越大。她关上门,背靠着木门,微微喘了口气。院子里还残留着他短暂停留的气息,混合着干麦秆和泥土的味道。一种久违的、类似安心的感觉,细细微微地钻进心里,让她恍惚了一瞬。
但这点恍惚很快被现实驱散。她想起那些妇人探究的目光,心里又不由得一紧。
闷雷炸响,豆大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,砸在瓦片上,溅起一层水雾。杏花猛地想起屋顶角似乎有些漏雨,急忙拿盆去接。刚放好盆,她就愣住了。
雨水顺着瓦缝滴落,却比往常少了太多。她疑惑地踮起脚,透过窗户仔细看向那处常漏雨的屋檐角——几片新瓦严丝合缝地覆盖在那里,明显是刚刚修补过的痕迹。
是他?什么时候?杏花的心猛地一跳。是了,他刚才在门口停顿那一下……他竟如此细心且沉默地做了这一切。
雨越下越大,院子里很快积起了小水洼。杏花想起水缸还没挑满,平时这时辰她该去村头井边挑水了。这场雨一下,井边路滑,怕是更难了。她叹了口气,拿起水瓢,准备省着点用缸底那点存水。
当她揭开厨房门口的大水缸盖子时,再次愣住了。
水缸是满的。清亮的水面几乎与缸沿齐平,映出她惊讶失措的脸。
挑水……也是他?是在她刚才进屋看丫丫的那短短一会儿功夫吗?他竟像一阵无声的风,悄无声息地替她挪开了路上几块最硌脚的石头。
杏花握着水瓢,站在满满的水缸前,听着窗外哗啦啦的雨声,心里翻江倒海。一种温热的、陌生的暖流冲撞着冰封已久的心湖。她太久太久没有感受到这种不带任何企图、不求任何回报的纯粹善意了。这善意让她想哭,却又让她感到莫名的害怕。
而此时,村口老槐树下,尽管下着雨,仍聚着几个躲雨的妇人。王大婶的声音格外清晰,穿透雨幕:“……看见没?刚可是林小春帮杏花推的车,一直推到院门口呢!啧啧,这孤男寡女的……”
“小春那孩子老实,怕是看人家孤儿寡母不容易,搭把手吧。”有人搭腔。
“搭把手?一次是搭把手,次数多了呢?你们忘了杏花可是个寡妇!年纪轻轻,模样又周正……小春也是个大小伙子,没个媳妇儿……这要是传出点闲话,嘿!”王大婶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兴奋,“这寡妇门前啊,是非就是多!”
雨声淅沥,却盖不住那窃窃私语和意味深长的笑声。那第一星火花的噼啪声,已然响起,在这潮湿闷热的午后,悄然引燃了某些看不见的东西。
七月的青溪村,像一口架在柴火上煨着的锅,湿热的空气黏腻地裹着人,连狗都懒得吠叫,趴在老槐树稀薄的树荫下吐着舌头。麦子黄了,金灿灿地铺满丘陵,本是喜人的丰收景,看在赵杏花眼里,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