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机房夜未眠

第一章 夜班的两盏灯

作者:凡夫

夜里的机房,温度和时间都是静止的。

恒温空调系统发出一种持续不断的、如同潮水般的嗡鸣,将四百平米的空间灌得满满当死。一排排巨大的服务器机柜像沉默的钢铁哨兵,整齐列队,红绿交错的指示灯在它们深色的面板上,构成了这片钢铁森林里唯一的表情。那是机器的表情,代表着心跳、呼吸、以及不容许任何差错的绝对秩序。

秦铭的夜班,就是这种秩序的守护者。

晚上九点五十分,他完成了第二轮例行巡检。记录表上的每一项都精确地打上了勾:A区的温度在21.5摄氏度,C区的湿度维持在45%,备用电源的电压稳定,没有任何异常告警。一切正常。这是他工作中最常听到的词,也是他生活里最核心的状态。

他回到自己的工位,那是一个被多块屏幕包围的角落。旋转椅在他坐下时发出一声轻微的“吱呀”,在这片巨大的嗡鸣中,这点属于人类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,也格外孤独。

他端起桌上的保温杯,拧开,喝了一口早就泡得没了味道的浓茶。杯口残留的余温,是这片恒久冰冷的空间里,为数不多能与体温产生关联的东西。

前任保洁的张阿姨上周辞职了,理由是身体吃不消。人上了年纪,长时间弯腰和这机房里的阴冷确实是双重负担。行政说新的保洁今天会来报道,也是个女人,交接手续都办好了,让他晚上多照应一下,主要是提醒安全事项。

秦铭对此没什么感觉。在他眼里,保洁员和巡检的保安一样,都是这套系统里按时出现的、功能性的一部分。他们会带着各自的气味和声音短暂停留,然后离开,不留痕迹。

十点零五分,门禁读卡器轻轻“嘀”了一声。

秦铭没有抬头,他的目光还落在一行滚动的日志上。他听见了清洁车橡胶轮压过地面防静电瓷砖时那种特有的、沉闷的滚动声,声音由远及近,停在了不远处。

他处理完手头的日志,才抬起眼。

一个女人站在那里,二十七八的年纪,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,但能看出来,工装是新的,熨烫得没什么褶皱。她不像张阿姨那样将头发随意挽在脑后,而是扎了一个利落的低马尾,额前的碎发被仔细地别了起来。她没有立刻开始工作,而是先戴上了一双白色的棉线手套,动作不快,但很认真。

她的目光正好奇地打量着这片由机器构成的森林,眼神里没有张阿姨那种长年累月的疲惫和麻木,反而带着一种初来乍到的审视和探寻。

当她的视线扫过秦铭的工位时,与他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下。她似乎有些意外这里还有另一个人,微微愣了一下,然后礼貌性地点了点头,算是打过招呼。

秦铭也点了下头,算是回应。他将视线收回到屏幕上,但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停留了片刻。他注意到她穿的不是那种方便干活的胶底鞋,而是一双白色的、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运动鞋,鞋面干净得一尘不染。

“你好,”她先开了口,声音很轻,被空调的噪音切割得有些模糊,“我是新来的保洁,我叫何燕。”

“秦铭。”他言简意赅地报上自己的名字,指了指墙上的安全须知,“你先看一下那个,红线区域的电源和机柜后面不要碰,地下的走线槽也小心点,别让水溅进去。”这是他对每一位新进入机房的人员例行的开场白,熟练得像在背诵一段代码。

“好的,谢谢你。”何燕应道。她没有立刻开始工作,而是真的走过去,认真地看了一遍墙上的安全图。

秦C铭继续处理他的工单,但心思却有些飘忽。他闻到空气中除了设备散热时特有的那种金属和塑料混合的气味外,似乎还多了一丝淡淡的、像是某种植物洗发水的清香。味道很浅,但在机房这种“无味”的环境里,却像滴进清水里的一滴墨,无声地扩散开来。

何燕推着清洁车,从最外围的走廊开始,动作娴熟。她的效率很高,但姿态并不像一个长期做体力活的人。她弯腰时,背脊的线条很直,没有丝毫的松垮。

秦铭发现自己观察她的时间,似乎比预想中要长了一些。他将这种行为归因于一个老员工对新人的责任感。但内心深处,他清楚地知道,这个叫何燕的女人,和这间机房里的一切,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

而正是这种格格不入,像一颗被偶然投进平静水面的石子,在他那颗早已被“正常”与“秩序”包裹得波澜不惊的心里,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涟漪。

这个词在他脑中一闪而过,快得像代码滚动时跳出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字符,但他捕捉到了。

何燕并没有在意他的注视。她推着那辆半旧的清洁车,轮子在光滑的地面上安静地滑行。她先是将角落里的垃圾桶换上新的袋子,动作麻利,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优雅。她没有像张阿姨那样把抹布随意地搭在水桶边缘,而是整齐地叠成方块,放在推车的格子里。

秦铭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,落在了监控画面的一角。屏幕分割成九宫格,展示着机房不同区域的景象,其中一个正对着他自己的工位。他看到自己面无表情的侧脸,以及远处那个正在弯腰工作的、模糊的身影。他像一个旁观者,在观察一出尚未有台词的默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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