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毒水的味道，像一只冰冷的手，扼住了陆恒的呼吸。

这味道与墨龙雪山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。在山里，空气中弥漫的是雨后湿润的泥土芬芳，是松针在篝火中燃烧时噼啪作响的清香，是苏羽彤发烧时，他凑近她额头闻到的、混合着汗水与生命韧劲的微弱气息。而在这里，在这间一尘不染、白得刺眼的高级病房里，所有属于自然和人的味道，都被这种化学合成的、代表着“文明”与“无菌”的气味彻底覆盖了。

他坐在病床边的一张硬质椅子上，身上穿着一套不合身的、医院提供的临时衣物。而苏羽彤，已经换上了一身淡粉色的真丝睡袍，洗净的黑发柔顺地披在肩上，虽然脸色依旧苍白，但那种属于象牙塔女王的精致轮廓，正在一点点从劫后余生的憔悴中浮现出来。她不再是那个在山洞里瑟瑟发抖、紧紧抓住他手臂的女人，而是变回了那个他初见时，隔着无形壁垒的苏总。

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，走进来三个人。为首的是一位保养得极好的中年妇人，身穿剪裁合体的香奈儿套装，她的目光在掠过陆恒时，带着一丝礼貌的审视，随即全部的担忧都倾注在女儿身上。她身后跟着一位神情威严的中年男人，不怒自威，手腕上百达翡丽的表盘折射着窗外冰冷的日光。最后进来的，是苏羽彤的哥哥，苏亦铭，一个与苏羽彤有几分相像的英俊男人，他穿着昂贵的定制西装，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商业笑容。

“彤彤，感觉怎么样？医生说你只是有些脱水和软组织挫伤，谢天谢地。”妇人握住苏羽utong的手，声音里满是后怕。

“妈，我没事了。”苏羽彤的声音有些虚弱，她看向陆恒，想介绍什么，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措辞。

在那个绝境里，他是她的天，是她的地，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。可在这里，在这个被家人、地位和财富包围的空间里，他该是什么身份？

苏亦铭的目光落在了陆恒身上，他主动伸出手，笑容可掬：“这位就是陆恒小兄弟吧？这次多亏了你，真的，我们全家都非常感谢你。我是羽彤的哥哥，苏亦铭。”

“你好。”陆恒站起身，握住了那只温暖而有力的手。他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的薄茧，那是常年握高尔夫球杆或健身器械留下的，与他自己手上因为攀岩、拉绳索而磨出的粗硬老茧，截然不同。

一番简短的寒暄后，房间里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尴尬。苏羽彤的父母询问着女儿的身体状况，谈论着后续的营养餐和康复计划，他们礼貌地将陆恒当做空气，仿佛他只是一个完成了任务、等待指令的背景板。

陆恒的内心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。他想起在山洞的那个雨夜，苏羽彤发着高烧，半梦半醒间，第一次向他吐露心声。她说自己就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，从藤校到华尔街，每一步都精确无比，却从未问过自己是否快乐。她还说，他的手掌很暖，像她小时候偷偷在壁炉里烤的红薯。

那些话语，是他们在剥离了所有社会身份后，灵魂与灵魂的触碰。可现在，这些温热的记忆，在这间冰冷的病房里，正迅速失温。

终于，在医生进来做完例行检查后，苏羽彤的父亲找借口和妻子一起去询问病情细节，病房里只剩下苏亦铭、苏羽彤和陆恒。

苏亦铭从他那质感极佳的皮质公文包里，拿出一个精致的信封，然后又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张卡，一并递到陆恒面前。那张卡通体漆黑，只在角落烫着一个低调而奢华的银行标志。

“陆恒，我知道任何言语的感谢都显得苍白。”苏亦铭的语气诚恳，眼神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温和，“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，信封里是一份感谢信。这张卡，没有密码，也没有额度上限，就当是我们苏家交了你这个朋友。以后在城市里，无论遇到什么困难，尽管开口。”

空气瞬间凝固了。

陆恒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黑色的卡片上。它像一块浓缩的黑冰，散发着比山顶寒风更刺骨的冷意。他仿佛能看到这张卡背后所代表的一切：一个他无法企及的世界，一套他无法理解的规则。这套规则，将他们之间那场用生命和信任换来的共患难，清晰地、冷酷地，定义成了一场不对等的救援与被救援，一次可以用金钱量化的“英勇服务”。